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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宪策:噎喉咙

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太湖县航管站,提起噎喉咙,谁都知道他是个直杠子。噎喉咙是我父亲的同事,工作向来不拐弯,一是一,二是二,因此得罪过不少人。又因为他的喉咙受过伤,说话沙哑,不少人在背后偷偷叫他这个绰号。

噎喉咙是怎么样受伤的呢?一次酒后,父亲问他。他第一回扬起脖子给人看。枯瘦的喉结上面,一大块红猩猩的伤疤横着切过,令人惊骇。美国鬼子干的,那个家伙的枪法也真不错,就是差点运气,噎喉咙边说边噙着泪水,然后又笑了笑,补上一句,也可以说是我的运气太好了。原来噎喉咙在志愿军里是重机枪手。一次阻击战,敌人对我们的阵地狂轰滥炸,全连就凭着剩下的他最后一挺机枪,阻挡了敌人足足一个上午。美军并不傻,密集的轰炸不行,就派出狙击手偷偷摸到我们阵地旁。一颗步枪子弹擦过重机枪手的喉咙,在他的颈部撕开一条大口子。伤好之后,重机枪手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嗓子清亮地说话。

一次外出巡逻,站长迟到了两分钟,噎喉咙毫不客气,硬是要在考勤簿上划迟到。站长正待说明原因,噎喉咙马下脸,只问了一句,你的表到底准不准?父亲在背后碰了碰他,他竟然转过头,瞪着我父亲,说,你知道什么呢?站长好不尴尬,连声道,老同志批评得对,算是自己找了个台阶下。

事后,父亲问噎喉咙,做工作怎么那么死板呢。我死板?噎喉咙涨红了脸,摇摇头说,你们怎么想得到哇。于是给父亲讲了个“一分钟”的故事。

那次噎喉咙所在营,费去九牛二虎之力,攻下了敌人占领的一座山头。同志们都非常高兴,急着打扫战场。营长若有所思,突然下达命令,马上撤!全营人都愣住了,战场上物资十分馈乏,平时弄点吃的喝的穿的往往都要用命去换,这时候要放弃搜集战利品的机会,谁舍得呢?营长眼见大家不动,急了,掏出手枪,对天连打两枪,说,赶快往山下跑,谁不跑,枪毙谁!说罢,自己带头撤。幸亏全营训练有素,跟着营长冲回山下。一分钟不到,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“呜——呜——”声,紧接着天摇地动,山顶全被敌人的炮火覆盖,浓烟笼罩了一切。跑得慢的几个人被气浪掀得老高,就震晕在山腰。“幸亏美国佬的炮弹打得准,”噎喉咙笑了,随即严肃起来,“不就一分钟?如果营长没有及时下达命令,如果有人随便拖延时间执行命令,结果就是被炸成肉沫。你们没见过,被炸死的人有多惨哪!那气味有多么难闻!我的心有多痛!”噎喉咙说着,刚毅的脸上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,仿佛眼前就是受伤和牺牲的战友。

清楚噎喉咙的人都敬重他。因为是伤员转业,在那个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,他每个月有一斤半糖票。对于普通人,这种待遇简直是奢侈,但是噎喉咙从来不用。单位上有谁家需要,就给谁。时有天气变化,他的伤口就发损,痒,痛,他也只是抽两口烟,一声不吭。我父亲劝他,喝点糖,歇歇,他总是说,相对于无数牺牲的战友,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,何况国家已经给了他这么高的待遇,他还要怎么样享受呢?

我父亲已经过世多年,噎喉咙虽然确有其人其事,但是他到底姓甚名谁,现在也难以考证,只是这位善良的英雄形象,永远像一座高大挺立的石碑,一直耸立在我心灵的天空,岁月的风风雨雨不能侵蚀分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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